衝突、建制到崩毀──「政治」與「噪音」的台灣獨立音樂小史(上)

發佈時間: 2016-10-28

◎林勝韋
 
本文以觀眾、受眾為角度,重新審視台灣獨立音樂發展以來的定位。
 
在定義上來說,「流行」與「獨立」從來都不是界線分明的概念,而是模糊而移動的「觀眾意識」,在每一個發展的階段,會因為音樂風格、商業機制、音樂理論甚至政治立場,使觀眾認同的界線產生位移。有些音樂人會因為觀眾群的認同不同,而各自被定義在不同的位置,而生產作品的樂團、歌手的自我界定也會不斷調整並重塑。
 
而本文要特別提出的觀察點,是觀眾與音樂人之間共享的「政治意識」。音樂人與觀眾之間的連結並不如一般所想,是生產與聆聽作品之間的單向傳播關係,在Live House、音樂祭、社會運動等場合中與觀眾建立連結的獨立樂團尤其如此;建立連結的有時並非是實體CD或音樂本身,而是口號、標語與啤酒。「聽團」是一種自我意志的展現、理想生活的延伸、甚至也涉及政治意識的認同;有時認同一個樂團的「政治位置」,比認同它的音樂風格還來得重要。
 
以這個很粗略概括的觀點出發,來觀察台灣獨立音樂約莫三十年的發展,我們會發現,不同時期的獨立音樂皆與台灣當時的政治狀況緊緊關連。分析來說,首先是民眾接受到何種的「政治情境」,其中部分民眾如何接受到新觀念,而成為音樂人或觀眾;再來才是音樂人如何以音樂來表達他們對於政治環境的「反抗」,以及「再建構」他們對於音樂的想像,最後誕生其音樂內容與美學風格,並感染更多群眾。其中,又以如何走向「本土」、建構「本土」,成為三十年來的一條重要軸線。
 
(圖片來源:滅火器樂團 臉書粉絲專頁)
 
以下,即以政權轉移的年份,大致區分出台灣獨立樂團的三個時期,個別作歷史的探討,最後以2016年的新走向作為小結。
 
一、狂飆年代的地下音樂社會:1988~2000
 
解嚴後政治矛盾的奮進與激進,是這個時代最核心的精神,這種時代氛圍也滲透進音樂裡。或者可以說,「地下音樂」就是這個時代的精神產物。台灣音樂也自此走上一條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路。以後設的眼光來看,我們可以說他們反的是當時的流行音樂產物「校園民歌」,也可以說,他們反的是整個時代透顯的政治虛無,以及建構在政治虛無之上的一切事物。
 
奮進和激進,是兩股衝突又交流的力道,使這時的音樂生猛而具有生命力。每一個事物都是零碎、雜亂,而且正在向企欲尋找的新形式邁進,因而我們會聽到各種音樂風格與元素的大混融。有過去民歌時期已經引進的西洋音樂元素,也有「中國」的、「台灣」的,甚至本土的「閩南」、「客家」、「原住民」等元素。多元混融是最高的指導標準,誕生了許多走在時代尖峰的前衛創作者。
 
朱約信 Jutoupi  -  和諧的夜晚OAA
 
台灣人當時面對的是這樣的一個後解嚴時代,接收到的訊息雜多又混亂,原本的美學標準被打破了,新的標準又還沒建立。鼓譟的社會運動也帶來很大的影響,在八零年代末至九零年代初的多次抗爭場合中,新的思想與聲音概念也不斷誕生,如黑名單工作室在野百合現場演唱,飛魚雲豹音樂工團多次走上原住民運動現場,桃園的工運場合中,民眾齊唱客家山歌化解心中的不安。淨麗典雅、講求意境的校園民歌與中國民謠不再是民眾唯一能聽到的音樂,即使是從未參與街頭運動的民眾,也可以從街頭與電視新聞中,接收到這份「時代的噪音」──「聲音」中的「反抗性」也逐漸加成,帶著惶恐、激進與武裝。
 
黑暗之心 系列二 飛魚雲豹的蹤跡1
 
(圖片來源:飛魚雲豹音樂工團 臉書粉絲專頁)
 
黑名單工作室的陳明章就說:「當初已經做好被抓去關的準備,我們想試試,國民黨是真的解嚴還是假的解嚴。」(引自維基百科「陳明章」條)
 
黑名單工作室 - 民主阿草
 
西方的形式與本土文化的衝撞,顯現在各音樂人輸入的外國音樂元素之上,並融入了台灣的內涵與元素。如豬頭皮、樂派體 The Party、L.A. Boyz輸入的嘻哈、饒舌,丘丘合唱團、張雨生、東方快車等輸入的八零年代重金屬元素,鄭智化、林強、陳昇、伍佰等輸入的西洋抒情搖滾,濁水溪公社輸入的龐克音樂,零與聲音解放組織輸入的噪音藝術,羅百吉輸入的電子舞曲。現在聽起來,可以明顯感受到當時西方音樂的潮流,還有引介西方音樂元素鑿斧的痕跡,卻是台灣音樂(包含流行與獨立)形式奠定的濫觴。
 
THE PARTY樂派體 - MONKEY在我背
 
如豬頭皮以嘻哈饒舌形式創作的三張「笑魁唸歌」系列,融合了台語歌仔唸歌(街頭說唱藝術)、笑魁(類似台語說相聲)的說唱形式與故事風格,對當時的台灣政治出以嘻笑怒罵之姿,鼓譟的即是後解嚴時期人民對於政治的不安心情。〈望花補夜〉一曲,即是以「嘻哈唸歌」的形式,對〈望春風〉、〈雨夜花〉、〈補破網〉、〈月夜愁〉四首台灣老歌作內容形式上的反思,思考接下來台灣能夠開創的時代精神為何。
 
豬頭皮 - 望花補夜
 
同時鄭進一也在思索台語歌與嘻哈結合的可能性,葉啟田1992年專輯中的〈電話〉一曲,即為鄭進一所作。此曲融合了美國黑人饒舌,以台語唸歌為過渡,融合台語歌口條與嘻哈節奏,由「愛拚才會贏」的葉啟田演唱,正反映了當時奮進精神與激進前衛融合出新形式的表徵。後來鄭進一更發行三張「口白歪歌」系列,改編知名台語歌諷刺政治時事,也是這種風格的延伸。
 
葉啟田 - 電話
 
在歌曲中呈現對現實社會不滿的風格也慢慢出現,多半是以故事鋪陳的方式,在一首歌或專輯中表現一個人或一群人的現實處境,以凸顯社會問題。如邱晨為凸顯湯英伸事件反映的現代原住民問題所創作的《特富野》專輯,潘麗麗《畫眉》專輯描寫現代女性在家庭中的定位,陳明章〈下午的一齣戲〉對於本土文化消逝的感傷,以及鄭智化多首描寫現代社會小人物情境的歌曲,如為無殼蝸牛運動所作的〈蝸牛的家〉,講教育問題的〈補習街〉,講雛妓問題的〈墮落天使〉,以及為八零年代礦災作的〈老么的故事〉。
 
鄭智化 - 老么的故事
 
鄭智化的〈大國民〉,以當時看來極度誇張的歌曲與MV風格,講述台灣政治亂象,現在聽來,就像是對於當時台灣政治情境的窒息吶喊。
 
鄭智化 - 大國民
 
1995年,噪音藝術家林其蔚將原本的「破爛生活節」擴大為「台北國際後工業藝術祭」,在已拆除泰半的板橋廢酒廠(即今板橋新站大樓處)中舉辦,並邀請來自各國的噪音藝術家演出。
 
噪音藝術是最為顯露政治、權力暴力的一種音樂,藝術家們在誇張而脫序的行動表演中製造駭人的畫面與音響,裸露的SM畫面,藝術家不斷推撞、侵犯觀眾身體,逼迫觀眾作出反抗,零與聲音解放組織綁起男扮女裝的表演者,往他的嘴裡灌餿水......。整個時代的暴力與壓力,都在這個驚悚的演出形式中顯露無疑,也是對於後解嚴時期政治虛無的吶喊抵抗。
 
Z.S.L.O. 零與聲音解放組織 /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