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導演林靖傑與《他還年輕》

發佈時間: 2022-10-17

全文轉載自 放映週報人物專訪第719期

文 / 謝璇

 

正要邁入大暑,詩人吳晟親自領路,帶著一群外地人踏上養育他的土壤。他一生以彰化溪州為家,文學創作與社會實踐都與腳踏的土地有關。2001 年,吳晟在自家田地埋下種子,養育 3,000 棵原生樹種,20 多年來,已讓以母親為名的「純園」鬱鬱蒼蒼,在盛夏午後保有一大片陰涼。走過純園,吳晟之女吳音寧經營的溪州尚水農產公司座落在旁,不遠處就是他們的住所,沿著蜿蜒小巷到底突然開闊的一片三合院。主屋之中,結構圍繞一棵參天大樹,沿著內部坡道而上,最頂端是樹頭,也是吳晟寫作的書房,道路兩側都是吳晟的藏書、簡報資料與手稿。

(圖擷取自 目宿媒體FB粉絲專頁 )

 

「向土地學習」──吳晟這樣說,他的一生除了用詩歌記下對親人與土地的愛,也讓文字成為他除了身體力行參與社會實踐之外的重要表達。他的文學創作與社會實踐緊緊相依,乃至他的生活細節也完全體現了他的精神世界。不難看見,對於吳晟而言,文學創作並非關起門來獨自面對稿紙抒發感性,而是真正地與世界、社會結合而體現的介質。吳晟期許自己是社會型作家,文學也帶著他社會實踐的步伐。

 

「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家紀錄片最新系列邀請林靖傑導演拍攝吳晟。兩人結識 20 餘年,林靖傑坦言吳晟並不如常理推測,是那樣「好拍」的對象。吳晟的特質也大大挑戰文學家紀錄片的性質,讓《他還年輕》(2021)成為「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氣質最為不同的一支。《他還年輕》自 2017 年 10 月起拍攝,以蹲點的方式,平均每兩週四人拍攝小組前往溪州一次,拍了四年才完成。甚至在預定收尾的那一刻,才決定跟拍吳晟的美國之旅,這個意外也讓故事結構拉高到另外一個層次,突破吳晟根植本土的既定印象。從拍攝的那一天起,劇組也完整見證了「北農事件」對於吳家的影響,記下這個事件對於吳晟的衝擊,加深了《他還年輕》的社會性,而非僅在於文學性。

 

以下,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林靖傑,談談他與吳晟的淵源,以及《他還年輕》的創作。

 

──這是你在《尋找背海的人》(2011)之後第二次拍攝「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紀錄片。談談你與吳晟的淵源? 

林靖傑(下稱林):大家一開始覺得吳晟其實很好拍,我跟吳晟也很熟。跟被攝者熟,好處是彼此夠了解,有很多磨合可以省略。但壞處是你會太為對方著想;他也會因為你跟他那麼熟而比較任性。我大概是 2000 年左右認識吳晟的。《他還年輕》從 2017 年開始拍,有一次我帶著他送我的詩集請他朗讀,他翻到當時他送書給我時留下的落款,寫著「合作愉快」。那時候我們算剛認識,當時吳音寧提過想要把吳晟的詩拍成一些短片、類似 MV 的東西,只是一些很粗的發想,或許因為這樣就寫了合作愉快。

回到我們怎麼看一個作家紀錄片。有一種想像可能是,紀錄片要把作家的生平、創作的起頭跟最成功的階段、晚年,都非常完整的呈現出來。但我想這是最一般的想像。有時候你能夠去呈現一個切片,把那個切片呈現得很飽滿也非常好,不一定要呈現全部。假如沒有北農事件,我也只能選擇把吳晟的作品完整從頭介紹到尾,讓觀眾看到非常完整的吳晟的創作生命史。由於他的作品在每個階段都有其動人之處、也很有份量,所以這不會難看。

但是,拍攝他的時候發生北農事件,紀錄片要共起伏還是迴避?那時的確有在做這個抉擇。最後決定是不能迴避的,不迴避就是一個燙手山芋,這個燙手山芋要恰到好處地呈現,佔據了極大篇幅,所以註定這個紀錄片將北農事件設定為主事件,也排除了面面俱到作家生平的拍法,《他還年輕》呈現的是這個作家的切面。接下來要考慮的是這個切面有沒有力量。這個切面我們呈現冰山一角,但可以藉由這一角約略看出整座冰山,就朝這個方向去走。

──《他還年輕》呈現出吳晟很入世、積極參與社會運動的面向。你希望觀眾如何認識這位作家?

 

林:這要講到其實吳晟不太好拍。可能一般人會覺得他很好拍,因為他是一個很和善、很有親和力,講話也很風趣的人,但總不能整部片都看到他這個特質、總想看到一個作家更內在的心靈,但吳晟很有意思,那個部分他比較少呈現。他期許自己是一個社會型作家,他是有社會使命感的、俗世的作家。他長期在一種苦口婆心的狀態,一直在講理念。他很不好拍,因為你會拍到他大量的社會實踐以及訴說,那個訴說是他講他如何行動的過程,也有理念跟觀念。這些話題,他每次都可以講一兩個鐘頭。你知道他的愛跟焦慮都在這裡,也不能阻擋他講,攝影機一直拍。雖然知道這些東西我幾乎不會剪,但還是要拍,正式講完之後他也許緩一口氣,無意中透漏一點他比較個人的情感,那就捕捉到了。


他個人的情感要用時間去換。他一開始就自我設定,為什麼要拍他?為什麼我吳晟值得被拍?假如我值得被拍,是因為我是一個社會型作家,我這個作家對於社會與土地有在關心、有在實踐,那這個紀錄片才值得拍讓大家看;標榜我個人心靈的面向不值得拍。他始終是這樣,一開始他就做得這樣的設定,拍攝期間他就貫徹始終。他覺得所謂心靈、內在的幽微那些不用講,那些沒那麼偉大。

 

當然,我們要拍文學家紀錄片就是要拍這個東西。但這個東西只能透過拍攝時間拉長,到後面慢慢的他也感受到社會使命、社會實踐講很多次,他自己也發現好像都在講一樣的東西,文學性比較沒有。這個時候我再講一次,還是要有文學家的內在心靈那個幽微,在寫詩的時候怎麼尋找那個句子?那個內在的運作才是重要的。這時候講他才聽得進去,這必須是我們一起拍一段時間了,比較後面了他才聽得進去。

(圖擷取自 目宿媒體FB粉絲專頁 )

 

──以文學紀錄片為前提,《他還年輕》確實感受到所謂「文學性」較為淡薄,而更強調社會性。尤其片中講述「北農事件」占了極大篇幅。為何做出這樣的抉擇?

 

林:做一個作家紀錄片的導演,如果可以不要碰到,就覺得不要碰到。因為這個事件很難講清楚,事件本身也讓人很不舒服,跟文學性又那麼背道而馳,對於一個文學性的紀錄片來說,是一個雜質,又雜又髒又令人厭煩。但另外一方面,我們拍攝吳晟的那幾年,剛好有始有終和北農事件同步發生、同步結束,那這就是天意了,你不可能假裝它不存在。這些事情是作家生命中最大的衝擊,幾乎把他打垮了。當吳晟在朗讀或講他的作品的同時,北農事件對他的傷害,也在他的腦裡盤旋。此刻他朗讀詩給我們拍,朗讀的前後,他都在講北農事件對他的傷害。這件事情百分之百佔據他這兩年的生命。生命是多面向的,除了這個事還有別的面向,但北農事件是最大比重的。假如我們迴避它,把這個最大比重的部分刮除,剩下的吳晟就是很假,很不真實。那就面對它,呈現它吧。

 

決定要呈現的時候就要想,北農跟文學家有什麼關係?終究是要回到文學家的主軸,來審視他遇到的種種生命的衝擊、美好、不捨、離別都好。當回到這個主軸來看待北農事件的時候,你會看到的是一個始終熱愛土地、參與社會、環保運動的作家,他要遭受這些鋪天蓋地的髒水潑到他們身上來,幾乎要摧毀他。他面對這些事情,他如何消化?他如何安頓自己的身心?作家的身分,對於他面對北農事件是否有意義?用這個角度來看,北農事件非常值得存在於這個紀錄片裡。我們看到最表面的是他得透過書寫來消化這件事情,把他積鬱在內心的種種痛苦不滿糾纏與挫敗,紓壓釋放。後來完成了《北農風雲》,才能把這件事情放下來往前走。


──《他還年輕》歷時四年拍攝,又以蹲點的方式跟拍,對於創作方法的考量是什麼?

林:拍一個作家紀錄片會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作家已經不在了,一種是還在。作家不在,不能拍到本人,只能用作品設法弄出一個架構來拍。作家還在的話,當然希望可以跟作家面對面,逐步貼近他。要怎麼貼近?一定要花時間。我們當然會希望,拍一個人的紀錄片能夠深入捕捉到他的真實。這件事情只能用時間來換,這是一個原因。我不想要研讀吳晟所有作品後就自己關在書房寫出一個吳晟紀錄片的架構,架構固定了就開始填畫面。因為這樣的話,再怎麼樣,吳晟都是我先完成的劇本架構的活道具。即便我的劇本架構有多理解他,他還是在劇本架構下被我拍攝。

 

在我拍攝他的這段期間,他的生命會怎麼發展是未知的。這個未知我覺得是好的,這個未知是順著他的生命之流在流動,你不用擔心這個生命之流會空掉,既然他是一個文學家,他的作品的份量,值得我們去拍,他的生命之流怎麼流,都是有其分量值得被記錄下來的,順著流去捕捉就好了。當然在這之前要對他的作品充分了解,大概會知道大方向是怎麼樣子,但是,攝影機捕捉的當下的東西,應該是放給他的生命自然發生。

 

──雖然盡可能地以追隨事件自然發生的方式拍攝,不過片中仍可以看出一些結構性的設計。請談談這些編排?

 

林:在長期蹲點拍攝他的同時當然也會規劃一些設定要拍的東西,例如朗讀,什麼樣的詩作在什麼樣的地方朗讀。不過,朗讀的部分也是整個拍攝走到尾聲才拍攝,前面就是盡量不去設定他。因為再怎麼樣,吳晟是對紀錄片感到陌生的被攝者。面對攝影機,一般人都會不自在,希望長時間跟攝影機相處,慢慢熟悉攝影機的存在,在攝影機前面才會慢慢比較真實、自然。所以我拍攝他的策略,就是希望先讓他習慣攝影機的存在,讓他在攝影機前面,可以慢慢地自在活出自己的樣子。反正設定好的東西什麼時候拍都可以。假設我一開始就拍設定好的東西,那他對這次的紀錄片拍攝,理解就難免會受到影響,會以為導演是不是設定了什麼要來拍?或我自己設定什麼要讓導演拍?這樣的互動模式太早建立是不太好的。

濁水溪之旅這個軸線也是設定好的。他 20 年前寫過《筆記濁水溪》,那時候就從最上游走到最下游,這趟旅程非常符合這個詩人長期對臺灣這塊土地的關心。他的詩作都是從這塊土地長出來的句子。濁水溪流經彰化溪州他們家的稻田,他從小就跟濁水溪在一起,他們說「濁水膏土」,濁水溪沖積下來的土,是黑的、有點黏黏的,成為他們的填土。他對濁水溪有非常深的情感,這條溪不僅是他們的灌溉水源,也是他從小長大跟他廝混的泥土。他認為濁水溪不僅是臺灣的母親之河,也是他文學上的母親之河。

當我們要拍吳晟的紀錄片時,就覺得要再走一趟濁水溪之旅,所以安排這樣的旅程,要走那些段落是他決定。開始這個旅程之後,我們就沒有設定了,怎麼走、要走到哪裡就沒有設定了,純粹是客觀的紀錄。



美國的部分,是我們覺得已經拍得差不多,準備要結束,他突然說他的詩集英文版要準備出版,他很高興跟我們說應該滿不錯的。這是我們原本沒有想到的。原本覺得拍吳晟是想都不會想到要出國,他已經幾十年沒有出國了,他的生命跟出國好像無關。一來覺得好像是個突破,拍來拍去就是在溪州,雖然溪州很美,土地的情感也很動人,但也很想要有不一樣的東西。假如可以去美國,他在視覺上、視野上整個拉開。從臺灣的農村到國際的視野,感覺這個紀錄片,以及吳晟這個人,格局可以透過視覺上、空間上的拉開,讓格局跟一般的片開一點。從紀錄片的考量也覺得滿好的。敘事上也不會一直繞在溪州、三合院、純園,能拉出格局。

 

那時候,我整理幾個去美國的理由跟想要拍什麼。其中三個很說服我的理由是,一個當然是愛荷華。「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大部分的作家都去過愛荷華寫作班,在他們那一輩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幾乎等同戴上一個桂冠的意思。一般人很難想到吳晟也去過愛荷華。在過去的紀錄片裡面講到,作家去愛荷華寫作班,畫面也都是很美、很國際的愛荷華、很現代主義的,大概是這樣的印象。所以很難想像一個來自彰化溪州的寫土地的詩人,也去過愛荷華。這樣的一個衝突的意象,讓我覺得有意思。另外一個值得去的理由,也是一個衝突的意象。吳晟知道可以去美國就覺得一定要去加拿大溫哥華找瘂弦,瘂弦對他意義非常重大,是在文學上最重要的恩師跟貴人。我想這件事情一般人也很難想像的到,因為兩個人的文風差異非常大。



第三個值得去的理由是,他的大哥在華盛頓。他大哥在吳晟小時候對他的影響非常大,因為大哥非常會念書,台大畢業後考上公費留學去美國。吳晟是從國中開始就在寫詩,所以學業不好,聯考成績不好又留級。哥哥恨鐵不成鋼,長兄如父一樣念他,吳晟考試成績不好,就覺得愧對大哥。大哥一方面是他的榜樣,但是大哥到美國就定居下來了,一定居就 50 幾年。這件事情在年輕的吳晟心裡也是一個結,有這種很複雜的情意結。我們都知道吳晟很愛他的鄉土、母親、他的家,他的情感在這方面非常濃重。所以,對大哥成為一個美國人他有非常大的衝突,他不斷自我叩問,為什麼要放著母親、放著家人在台灣,你要成為美國人?到底為什麼?我們就覺得這趟美國之旅他可以去好好問一下大哥,或紀錄片可以讓大哥講一下話。後來,片子沒有放入這一段,一方面是片長的關係,二方面是,大概他們情感比較內斂,或者說大哥真的大他很多歲,在大哥面前吳晟還是弟弟,他對大哥的不滿,也沒有很明顯拿出來討論。大哥也表達他對臺灣的愛,他愛的方式是在遙遠的美國,用他的方式在愛臺灣。吳晟是根植在他的出生、長大的地方在愛台灣。是不一樣愛臺灣的方式。

 

這是一般人比較遇不到的吳晟,這些衝突拉開了他的格局。這個人的格局跟視野,不只是大家想像中的,永遠在鄉土家鄉耕種、寫作,不只是這樣而已,他其實是有這樣的視野。